契子(4/5)
,阿锋最懂我。可他不会这样说。他叫阿锋。为刀生,为刀死。为求一战,不惜生死。为进刀道,不留后路。但他不会逼我。阿锋走了,继续他横扫江湖之旅。我拥着小柔,继续我风花雪月的故事。阿锋有时候会来信,信上没有一个字。但江湖上每一个人都在为他传讯。武当、青城、峨眉、崆峒……一个个地方转过,阿锋单人独刀。刀试天下,无有抗手。我本以为生活就这样继续。后人会这样传颂:“江南首富,家财万贯,却尤擅诗文,曾为‘天下第一刀’赋诗为诵,诗曰……”但忽然有一日,家人快马来讯,阿锋死了。堂堂“天下第一刀”,他的死讯却比他的刀法更快更狠。至少他的刀从未伤过我,而他的死讯却让我呆立当场。起因是皇帝爱武,高家进言,天下第一名刀,乃是漫磋嗟。皇帝甚喜,许以厚禄。天下共主想赏玩天下第一名刀。谁敢拒绝?阿锋拒绝了。他中的是高家秘传阎罗散,混入清水,无色无味。石家出资万金,雇请杀手七人,伤了阿锋右手。点苍派三剑客齐出,重创阿锋丹田。御林军万箭齐发,将他射成刺猬。他的头颅悬于午门,就像大漠里的那个院子院前悬挂的指头串。用刀者死于刀,这是刀客的宿命。可他怎能死于狗头铡?讽刺的是,阿锋死后,皇帝对漫磋嗟不再感兴趣,随手赏给一只鹰犬。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。皇帝想要赏玩一把刀,阿锋为什么不给?江湖人敬佩他,江湖人也嘲笑他。我知道为什么。就像阿锋最懂我一样,我也最懂阿锋。因为漫磋嗟是师傅留给我的,是我送给他的。因为他叫阿锋,他爱刀如命。要他的刀,就是要他的命。父亲已垂垂老矣,但仍心急如焚,他忙活着变现家产,意欲举家逃亡海外。亲朋故旧纷纷跟我家划清界限。昔年江南第一豪门,顷刻间竟门庭冷落。我是阿锋唯一的朋友,天下皆知。小柔一言不发,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,一如当年我们拜堂时。父亲丢掉家里所有的刀剑,一如当年撕碎我的旧书,怒声说:“你有老父,有娇妻,还有你这些破诗书琴画。‘天下第一刀’都死了,你还想干什么?你还能干什么?”我仍不知道怎么反驳,但是这一次我不能沉默。阿锋死后,他的住处只留有一个箱子。里面全是铜钱,两万一千九百文。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?因为这是我一文一文数出来的。我数得很仔细,比数家族金库里的金条要仔细百倍。这些铜钱,阿锋是要还给我的。十五年的饭钱。他说过他会还。可是他没有。那谁来替他还呢?当年的天下第二刀只有一个徒弟,那是我。我只有一个朋友,是阿锋。习刀多少年,江湖未有我名。按刀多少年,无人听得出鞘声。师傅死时,我竟无处拔刀。阿锋死时,我竟无处沉默。我出资一万金,购回漫磋嗟。“我要走了。”我看着父亲的眼睛,又看着小柔的眼睛。
我从未如此认真。小柔执钗在手,说:“你若不回来,我便刺死自己。”老父浊泪盈眶,说:“你如果回不来,这富贵华庭,我便烧个干净。”新婚那日高朋满座,贵客盈门。只有阿锋说,刀客新婚,当染鲜血。我是刀客。阿锋最懂我。拜别妻儿老父,这一次我右手拿刀,昂然转身。我曾说过,我的右手是用来写字、用来抚琴、用来落子的。习刀的日子里,我仍为自己保留一半的生活。但是阿锋死了,我再也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。但是阿锋死了,我再也不想做什么了,除了拔刀。拔刀。拔刀。拔刀。杀人如泼墨,割喉似行书。三千里头颅落子,百十日哀号抚琴。我拔刀进河东,高家鸡犬不留。我持刀入陕北,石家满门诛绝。我带刀赴点苍,点苍派江湖除名。我拖刀上金銮,狗皇帝血溅龙庭。男儿到死心如铁,人间情事漫磋嗟。纵心如铁,亦漫磋嗟。最快的刀,原来也斩不断情丝。既有男女意,也有兄弟情。此后三百年,整个天下仍会记得这把刀,名为漫磋嗟。<h2>后记</h2>我是江南最豪富的家主,我娶了江南第一的美人。我是“天下第二刀”。要问我为什么只肯自称天下第二,我会说,老子喜欢。但有人会替我这样宣扬:“他活着的时候,天下人只能争第三;他死了之后,江湖才会出现第一。”我终于可以想看书就看书,想写诗就写诗,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在我的刀足够快之后。我觉得很难过。因为现在我才明白,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够用刀来解决的,我们要考虑的只是刀够不够快。这句话是对的。原来真的是这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