痛悼梁羽生兄(1/2)
玩笑说木谷实众弟子围棋段数最多,查良镛众师父围棋段数最多。因为木谷实的弟子赵治勋、石田芳夫、武宫正树、加滕正夫等都已是名人、本因坊,个个九段;我则在中国香港、日本,见到围棋高手就拜师,众师父的段数自然多了。起初我只是和人对弈,弈理完全不懂,直到一众好师父时时教导棋理,懂得多了,定石、手筋等也记了不少,水准自然提高了些。其实我的棋还是臭棋,和高手对弈,自己摆上四个黑子再说(请对方让四子)。不过和文统兄相比,他已下不过我了,但每次对弈,我还是和他缠得不死不活。前几年到雪梨他家里,他拿了一副很破旧的棋子出来,开心地说:“这是你送给我的旧棋,一直要陪我到老死了。”想到这句话,我心中不胜凄然,真希望能再跟他对杀一盘,让他把我的白子吃掉八十子。
天生好品德自愧不如
他远在澳洲,手边没什么棋书,只有我从前送给他的《弈理指归》(施定庵著)、《桃花泉弈谱》(范西屏著)等,那是清朝的旧书,中国和日本近年来的新谱他都没有,我摆几个新式的谱式给他看,他说:“这么多新东西,反正我记不住,下你不过,不下了!”说着把棋枰一推,高高兴兴地收起了棋,哈哈大笑,倒了半杯酒给我喝。他不论处在什么环境中,都是高高兴兴的,毫不在乎。我说自愧不如,不是自谦,是真的自愧不如,我绝不能像他那样,即使处在最恶劣的逆境之中,仍是泰然自若,不以为奇,似乎一生以逆境为顺境。对别人恶劣的批评,都是付之一笑,满不在乎。他初写武侠小说时,曾写到抓起一把敌人的头发,把他摔了出去,可是这敌人是个和尚,和尚怎么会有头发?文统兄挨了这些严厉的批评,只是哈哈一笑,说道:“我弄错了!”
有一次在美国科罗拉多大学的讨论会中,许多人都指责梁羽生不该在《金庸梁羽生合论》一文中批评金庸,有人的意见十分严厉,认为是人格上的大缺陷。我只好站出来为梁羽生辩护,说明这篇文章是奉命之作,不这样写不行,批评的意见才平息了下去。我知道文统兄一生遭人误会的地方很多,他都只哈哈一笑,并不在乎,这种宽容的气度和仁厚待人的作风,我确实远远不及,这是天生的好品德,勉强学习模仿也学不来的。
梁羽生指教过金庸
文统兄是广西蒙山人,蒙山县当地领导和人民为他建立了一个纪念公园,远道而来要我题字,我赶快写了“蒙山县梁羽生纪念公园”的字送去,现在看到照片,知道这幅字已复制在公园的进口处,很是欢喜,希望这幅字能长久保留。他写名著《云海玉弓缘》第十二回的回目是:太息知交天下少,伤心身世泪痕多。可见他内心的伤心处还多,只因知交无多,旁人不知罢了。
我撰写小说,拟定回目时常得文统兄指教,而他指教时通常悄悄而言,不想旁人听到。有一次他悄悄跟我说:“盈盈红烛三生约,霍霍青霜万里行。”这一联对仗、平仄都很好。又有一次,他轻轻地说:“你在《三剑楼随笔》中提到‘秦王破阵乐’,这个秦王不是指秦始皇,而是指唐太宗。”指点很轻声,怕人听到。现在我公开写出来,好教人知道:梁羽生指教过金庸,而且金庸欣然受教。
原载于《明报月刊》二〇〇九年第三期